日薪100元不能回家的女工,是千万女性的缩影
前几天,很多人应该都目睹了一场“云葬礼”。
一个陌生女人的葬礼——极昼工作室
一百位陌生人,自发地为亚特兰大枪击案中丧生的女按摩师处理了后事。在葬礼上,有人讲述了这个女人平凡的前半生。
十四岁辍学打工,做过装配,干过组装,学过美容。漂泊半生,给癌症二哥送了终,给乡下老娘挣下一套首付还背了每月五千房贷,但也蹉跎岁月,耽误了人生大事。
但这些从未影响她对于未来的憧憬,这位靠着两只大脚走遍纽约和洛杉矶的“中国妹”,去世前还想着多打两份工买辆便宜的代步车……
一个陌生女人的葬礼——极昼工作室
因为老家风俗约束,未婚的冯道友骨灰不能回家。
大哥怕回国隔离丢了工作,拒绝了同乡会提供交通费的帮助,快刀斩乱麻地把她留在异乡。
在亚特兰大的公园墓地里,她像无脚的鸟一样,最终选择了落地。看完这个女人简短的一生,你或许要说:害,老一辈子的事儿,没法弄,现在不这样了。
真的吗?这句话的前半句,让我信了你的邪,后半句我信你才有鬼。
20世纪90年代,打工潮来势汹汹,一向习惯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,也学会了如何在市场经济大潮里自由地游泳。
他们撂下手里贫瘠的土地,奔赴各大新区特区,开启了“打工人”模式。
同样不甘于在老家受穷挨饿的女人们,也开始了外出闯四方的征程。
她们北上当保姆,南下进工厂。实在没手艺,也会凭借着一身力气和两手老茧,越过长江黄河,翻过火焰山去“摘花儿”。
周浩《棉花》里的河南“花木兰”
工地上,抗沙子、抬钢筋、卸水泥。有老爷儿们的地方,从没少了女人的身影。
《万箭穿心》
早在1993年时,那会儿还没被“舌尖”催肥的陈晓卿,就把镜头对准了那个年代里最受女工欢迎的岗位——保姆。
安徽无为, 一个曾被称为“中国保姆之乡”的县级市。
这里因为地少人多,没有工业基础做支撑,当地年轻人每年正月十五一过,就不得不背上行囊,外出务工自谋生路。
男的会去广东海南找电子厂,女的则结伴去北京做住家保姆。
纪录片《远在北方的家》开头,几个无为县的姑娘辞别含泪相送的亲人,踏上了前往北京的汽车。这里面年纪最大的谢素萍,今年23岁,已经是一对双胞胎的妈妈。
撇下两个吃奶的孩子,跑出去打工,这在谢素萍婆家人眼里无疑是“野了心”的叛逆行为。
可为了养家,就算闹到众叛亲离,她也必须闯出去。
临走的时候,家里人连一句嘱咐小心的话都没留给她。谢素萍转身离开无为县,再也没有回去。
在劳务市场,能说会道的谢素萍极力推销着自己。她的动机很单纯,要尽快找到活儿攒钱寄回家。
在北京的十几年里,她当保姆,被老板临时炒鱿鱼成了无业游民。
卖早点炸油条,因为老公吃不了这起早贪黑的苦,不得不关张大吉。
在早市摆摊卖菜,巨婴老公又嫌批发市场太远,干了个把月后只能再次转让。
多少次,她都想撂挑子回无为县接着种地。但真坐上了火车,一想起已经有家难回,只能流着泪独自回北京。
2004年,陈晓卿多方打探再次找到谢素萍时,虽然没置办下一室半间的小窝,但她也算在北京扎下根了。
和丈夫早已离婚的谢素萍,带着一对双胞胎在房山当起了小餐馆的老板。
为了省钱,不舍得雇人的谢素萍从跑堂到大厨,一个人都揽下了。最困难时,为了给孩子交学费,她把家里唯一的家用电器——一台老式大屁股的彩电卖了度日,但这都被她视为实现梦想的该交的门票。
况且孩子和娘家还得靠她养,谢素萍的打工生涯还得咬咬牙继续往前奔。
生活过得不好不坏,可总觉得没着没落,奔波了十几年,处处为家,可哪儿也没真正容得下她。
想到杳无音讯的丈夫和茫然无知的前方,谢素萍又想撂挑子回老家了。可嫁出去的女儿,又是离了婚的人,兄弟眼皮子底下的饭碗不好端。
想带着孩子回婆家服个软,可早就铁了心抛家弃子的丈夫,哪儿还容得下三张吃饭的嘴。
就像豆瓣里的这句评论说的一样,这些漂泊在外的打工妹和葬在他乡的冯女士一样,都是一代打工女人的缩影。
然而有一个约定俗成的现象是,在年底各大台催泪的回乡直播里,被歌颂的总是好父亲、好儿子、好丈夫。
同工不同酬,同事不同命。
打工妹在一起务工的男人眼里,是低价抢人饭碗的竞争者;在老家的懒汉光棍儿眼里,是总想着去攀高枝的势利眼;在娘家父母兄弟的眼里,是见过世面就不安分守己的“假城里人”。
可话虽这么说,人们可也没拦着她们出去。为什么呢?因为有利可图啊。
据国家统计局给出的2018年农民工监测调查报告显示,外出农民工中女性占30.8%,月均收入3721元。而那一年,当地农民的年人均收入为14500元。
三千多的月薪,就算寄回老家三分之一,也够一家人吃喝兼带能给弟弟存下盖房启动金的了。
没有人和钱过不去。他们只是嘴上拒绝,行动却很务实。
干着一样的活儿,却成了他们眼里异类的打工妹们。
她们的梦想不被家里人理解,抗击命运的方式成了“痴心妄想”的见证。没人想蹲下身去倾听她们的故事,只有寄回来的工资,才能证明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。
《麦收》里“割肉饲鹰”,反哺父母的小红
她们的故事从90年代讲到今天,常看常新。
因为这出大女主的悲情戏,一直没落幕啊。
1202年春节,庚子年都掀过篇去了,微博豆瓣上还有女的过年不能回娘家。
离婚、大龄嫁不出去的“丧门星”,春节在娘家会妨得兄弟不和,嫂子不能生儿子。
凭着这个堪比民间诺贝尔奇迹的谣言,酒店里住满了没处落脚的女人。
曾经被“封杀”十年的2元女子宿舍,2020年已经涨价成了5元。从开业到去年被关,这里天天满员。住的都是被打出来、轰出来的媳妇或老妈妈。
十年前,那个叫嚣着要逃离这里的年轻女孩小芳,从这里走了。但更多的女人,还是留在这里。
在每个阖家团圆的节日来临时,在外面辛苦了一年的扶弟魔和孝女们,都在这间宿舍里报团取暖。留在这里不是因为宿舍里有多温馨,姐妹们有多贴心,而是因为家里的儿女兄弟实在狠心:钱可以回家,人自己找地方忍忍吧。
偶尔也有被儿子从女子宿舍接走的老妇人,一个塑料袋就装下了所有家当。
可年刚过没两天,她就又悄咪咪地搬回来了。只是这次塑料袋里,少了绑着皮筋的一沓子零钱。
没人会去问她为什么又搬回来,只有她自己找台阶下似的嘟囔着:“出来好,趁着能动再干两年。”
这让我想到了一部电影——《下海》。
90年代那会儿的特殊时期里,也有不少被黑中介忽悠出国,到了之后发现工作没找落,家里还背了一大笔债的。那会儿去法国当保姆,管吃管住,花园洋房住着,出入买菜开小车……
这种谣言越穿越邪乎,不少东北妇女上了当,到了巴黎发现满不是那么一回事。走投入路,又没钱回家,最后只能“下海”。
比利时导演奥利维耶偶然遇到她们,进行了长期调查,并找到王小帅任监制,以此拍摄出电影《下海》。
电影女主角丽娜为了不让家里犯难,典当了灵魂,下海换来了一张张汇款单。
随着一张张汇款单寄来,丽娜老公不仅在老家还清了贷款,买了新房子装修好了,还盘了一家店面热火朝天地准备开餐馆。
原本想着把债还完了就回国,哪知道,被她忽悠来法国的弟妹,把她谎言外面的糖皮扯掉了,两人低着头回了老家。
想着把所有肮脏龌龊都扔在塞纳河就能重头来过。
哪知道,在那些吃着他们汇款单的人眼里,她们已经是影响市容、耽误创卫的蟑螂臭虫。
别人还没发现真相,自己的亲亲老公先站出来划清界限外带踏上一万脚。
故事最后,丽娜还是跟丈夫和好了,依然在艰难地生活着。不过在留在法国的那群姐妹看来,她已经很幸福,不管多苦多累好歹还是和家人在一起,而她们却像浮萍一样,无奈地遥望着远方的故土。
如果说这是特例,那么还有千千万万女性从事着正规的职业,赚着干净的钱,却依然“不能回家”。钱可以回来,但人再忍忍。
笑,全世界便与你同声笑;哭,你便独自哭。张爱玲的这句话,用在这些无家可归的女人们身上,恰到好处的凄凉犀利又带着几分悲悯。
可惜的是,这场背着人的恸哭呜咽了几百年,也没惊动那些假装听不见的人。
在冯道友的葬礼上,哭得动静最大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大姐。她有着和冯女士一样的“对内扶贫”经历,也有着一样苍凉的内心。
“如果事情发生在我身上,你们为我办葬礼,我在九泉之下都会安心的,谢谢你。”
当天傍晚,两个小时的葬礼结束后,为冯道友送别的人潮渐渐散去。
这出名为“浮萍女工”的悲剧也终于落幕了,至少大伙心里都是这么希望的。
参考资料:
1、一个陌生女人的葬礼——极昼工作室
2、住在5元旅店的女人们——剥洋葱